楚慎行眉尖拢起,此人又说“这般没有耐性,真不知子游是如何”
话音尚未落下,便有万千藤枝从虚空中涌起。
化作利剑,指向另一个“楚慎行”。
“楚慎行”见状,话音微顿。他倒是不急、不气,而是说“真是怪哉。这么一说,我反倒比此前要信几分。好,我也不多啰嗦。”
藤枝愈近,此人终于说到正题。
“如今人圣、妖皇、魔尊三者皆不过至道境,三方修为不相上下,的确是当世强者。若他们三人出手,恐怕顷刻之间,便有无数小世界要灰飞烟灭。”
这的确是楚慎行已然知晓的事。
他一样是一方强者,如此一来,便是不刻意打听,仍然有源源不断的消息向他涌来。
此类消息太过冗杂,楚慎行听过之后,只会对其中一二略有留心。
其中,就有关于这三族至强者的事。
在他面前,“楚慎行”说“此前总有传闻,说人圣与妖皇联手,依然不敌魔尊,这次才有了这绵绵不断的正邪之战。此言是假。”
楚慎行不动声色。
“楚慎行”说“倘若三族强者当真出手,三千世界恐怕都要坍塌半数。”
楚慎行说“人圣闭关至今,也有两万年了。”
“楚慎行”一叹“是啊,两万年”
这个时间,对于天下至强者而言,不至于若眨眼工夫,但也不算长久。
可对于各个世界生活的无数人而言,已经是数生数死。
楚慎行冷静问“这又与我何干”
“楚慎行”听过,一哂“自是有关。”
他望着楚慎行,两人对视,仿若时间远去。楚慎行看到无尽星河,看到漫漫沧海化作桑田。时日荏苒,日月如梭。他听到了婴孩啼哭,看到天穹陨落。
一片昏昏之中,忽而涌出亮色。
一只手接住苍穹,视野垂落。厚土之上,三族繁衍。
生生不息,万物滋长。
所有人对着一个方向祈求,想要春雨,想要秋收。
人族,一身长袍的星官走上祈年殿。
妖族,白鸟百兽在龙凤的带领之下爆发战争。
魔族,深沉血池之上,一个血泡浮出,再被戳破
人族求盛,妖族求胜,魔族求生。
这些声音,这些祈求,到最后,落在同一个地方。
楚慎行面前,那个与他样貌一般的身影缓缓闭上眼睛。
他消失在楚慎行的识海之中,可是整个识海之内,依然留存着此人的痕迹。
哪怕消失了,可楚慎行依然能听到他的声音。
“至道境之上,仍有天道境。”
“若成天道,便要顾万民。”
“你是一方天道,你要为自己养育的一方子民而活。他们的喜怒哀乐、生死存亡”
楚慎行听着、听着。
他想到三族至强者,心头忽而冒出一个念头。
楚慎行问“若我不愿呢”
在他问出这句话之后,周遭的一切,开始无尽下坠。
分明还是那片虚茫,可是逐渐染上另一份色彩。
楚慎行神念微震,好像只是眨眼之间,他眼前一片翠色。
他的手心里握着什么,温热的,还在挣动。
楚慎行低头去看,见到一只被自己捏住脖颈的碧霄雁。
他自发地领悟到,这是自己初回八百年前的时候。
他手上的,自然就是碧霄雁群中的头雁。
到这时候,这头雁原本已经要被他掐死。
楚慎行看了片刻,却松开自己捏住碧霄雁脖颈的手。
他和从前一样,揉一揉头雁颅顶柔软的鸟毛。之后,楚慎行不再理会它。
头雁战战兢兢,难以置信。
楚慎行却已经将它放开,四下看一看,便往林子深处去。
他不知道自己如今面对的是怎样状况,但总归是在自己识海之中,不会有太大麻烦。
楚慎行脚下速度极快。既然不知自己要往何处去,那干脆和从前一般。
去郢都看看。
这一路,无疑要比从前的一路更快许多。
几乎只是几个心念动静,楚慎行就已经来到郢都城中。
如今再看,这里的阵法显得粗糙、简单许多。楚慎行看去一眼,就觉得四下都是错处。
不过与他无关。
他找了一个酒楼坐下,要了酒水、菜肴,之后就坐在窗边,往下看去。
这个时候,秦子游尚未抵达,但是郢都城已经颇为热闹,四处都有人来人往。
小二开始上菜,不过楚慎行看过一眼,并未真正上手去吃、去喝。他只是让这些酒菜摆着,而后陷入自己的思绪之中。
依然是想着三族强者之事。
从另一个“自己”的话音之中,楚慎行领悟到一点言下之意。
欲成就“天道境”,便要顾万民。
若是不愿呢
那自是不能成。
三族强者已经数万年不曾进境,“天道境”仿若只存在于传说之中。
楚慎行捏着酒盏,想他们是“不曾”进境,还是“不愿”进境
这就是未可知的事情了。
楚慎行敛目,去看小小酒盏之中,一点酒水映出的、自己的影子。
好像只是眨眼工夫。当他重新侧头,望向外间时,窗外下起了蒙蒙细雨。
一个打着油纸伞的少年从街角拐出,笑嘻嘻地和身侧同伴讲话。
他们初至郢都,正在苦恼,不知要去何处住宿。
几人交谈几句,前方走出一个肩上搭着抹布的小二,主动邀请,说自家的客栈干净,很适合住。只是因路远,于是至今也没有几个住客。
楚慎行看到这里,准备起身。但他莫名发现,自己竟然动弹不得。
至道境剑修抬眼,看着身前。
另一个“楚慎行”竟然又出现了。
此人看着楚慎行面前的酒菜,倒是毫不介怀。拿起筷子,便径自去吃。
吃的同时,倒是不忘对楚慎行说“你在林子里,放过了那只碧霄雁。”
楚慎行说“它于我无用。”
“楚慎行”说“是无用,还是心软”
楚慎行“嗤”地笑了一声,说“既是我,又如何不知”
“楚慎行”道“我只是要告诉你如果并非天道助你,你怎能有如今”
楚慎行眸色微动。
眨眼工夫,从外间落进来的光暗淡下去。
桌上一片昏色,外间传来了打斗响动。
“楚慎行”说“若非碧元天道,子游便会进到那家客栈当中,再被宋安救下。”
楚慎行听了,无动于衷。
“楚慎行”说“是了,并非子游,而是你。”
话音落下,楚慎行身前场面一变。
变作他和宋安。
他从思过崖下脱困之后,想要质问宋安。可这一回,他没有听到宋安和系统的对话。
一切恰如那年魇兽秘境之中,楚慎行看到之事。
他会“发觉”,自己误会宋安。至此,原先的浓烈恨意,化作愧怍。再往后,由愧生爱。
他与魔族征战,他为宋安出生入死。
他是宋安的徒弟,是正道魁首。正邪之战愈演愈烈,他与宋安的感情愈来愈浓。
他依然是楚慎行,而世间不会再有一个秦子游。
摆满酒菜的桌案从楚慎行与“楚慎行”之间裂开。
楚慎行抬眼,望着眼前人。
对方漫不经心地笑一下,说“你对他百般渴切,却因此前误会而不敢、不能去做太多。就连寻常情爱,也要看他脸色”
楚慎行不言。
对方说“他与系统谈及你,总要喟叹,看来高级世界里,气运之子也与旁人无甚不同。”
楚慎行不言。
对方说“你们相伴一生,琴瑟和鸣。你以为这就是人间至乐,他却在想,这个世界太漫长,为何还不结束往后,还有新的气运之子在等他掠夺”
楚慎行“你是碧元天道。”
对方话音一停。
宋安、“楚慎行”所有人的面目,在这一刻,化作粉末。
楚慎行身畔重回虚无。只是这一回,他陷落其中。
东华大世界,灵舟洞府中,秦子游心有所感。
他停下练剑,若有所思,看一眼旁边的寒鸦。
寒鸦轻轻鸣动,朝秦子游飞来。
秦子游抚摸剑锋,低声说“我们去看看师尊”
寒鸦听了,又有一声清越鸣动。
秦子游笑一笑,身形一晃,便消失在演武场中。
整个灵舟洞府,对他而言,皆是畅通无阻。
只是眨眼工夫,秦子游出现在楚慎行身后。
他微微怔忡。
整个屋子里,都是葱茏的、近乎让人无法接近的翠色。
藤蔓正以一种旺盛而不可避的姿态生长。他分明和师尊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