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正从父亲书房里传出的这首阳春白雪,卢清晓已经不知道听师父弹过多少遍了,连曲子的典故,自己恨不得都能倒背如流。
只是今日这一曲,却与师父指下的琴声不同,少了几分清冽之意,多了几丝和暖之情。抚琴之人,多半就是刚才大哥说的客人吧,卢清晓心想。若真如此,也难怪向来最讲礼数的父亲,竟能聊的忘了时间。
他驻足书房门外候了一会儿,等到屋子里曲消音散,才伸手叩门,朗声道:“父亲,是我,清晓。大哥说吉时就快到了,让我来请父亲移步大堂赴宴。”
书房里被琴声渲染的氛围,随着这咚咚的敲门之声戛然而止,卢植本来有些不快,可一听这说话之人是多年不见的小儿子,还是喜上眉梢,开口应道:“原来是晓儿回来啦,先进来吧。”
抚琴的人稳了七弦,收手回袖,薄唇之间不经意的,浮起一抹淡淡的笑。
屋外的卢清晓闻言,轻轻推开屋门,只见书房正中架了一只黑琴,琴旁坐着一人,背向自己。想罢刚才的美妙乐声便是出自此人之手。父亲卢植倚窗而坐,示意他向这个坐着的人打招呼。
卢清晓再看此人,见他身着月色裥衫,宽袖上绣有白色祥云暗纹,腰间四指宽的银色束带上坠有香囊和一块缺口的玉佩。他仅用白玉小冠,束了一半的头发,剩下的披在肩上,平添几分儒雅之气。卢清晓乍一看去,见这人虽一副书生打扮,但是头发却是斑白,以为与父亲年岁相仿。他刚要曲身行礼,却见那人慢慢站起,转过身来。
两人四目相接之时,无论是绫影,还是卢清晓都没想到,这一眼,便是万年。
卢清晓见绫影转过身来,吓了一跳,因为此人看上去,不过也就是跟自己大哥相仿的岁数,却不知为何年纪轻轻,就已雪染双鬓。那人细长的眸子默含流光,唇角隐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清晓不知自己当如何称呼他,只觉让他看的,呼吸都快了半拍,便直直愣在了原地。
绫影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绕过琴凳,走到他面前先施礼道:“在下绫影,久闻卢公子旋剑之名,今日有幸得见,果然人中翘楚。”
卢植看见儿子傻不愣登的站在那里呆呆的看着绫影,赶紧走过去打圆场。他拍了一下卢清晓的头,笑着责怪道:“你这孩子练武练傻啦?还不给绫先生还礼,愣在这干嘛?”
经父亲这么一提醒,卢清晓赶紧拱手一揖,说到清晓见过先生,自己礼数不周,还请先生莫要见怪。
绫影微微一笑算是答复,没再多言,只是转过头提醒卢植午正就快到了,下人也来催了好多次,寿星老不能老躲在书房聊天,差不多该出去主持宴会了。
卢植心里自然明白,只是回头看了眼躺在架子上的黑琴,心里琢磨着这次就这么把绫影放走,一年半载的估计是再没机会听他弹奏了,不觉有些怅然,不过老这么倚老卖老的缠着人家也不是个事儿,只好随口应道时间差不多了,便由着清晓扶着自己离开书房向大堂走去。
卢家父子在前面走,绫影在后面跟着,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卢清晓,听着清晓腰上的佩剑随着他的步伐发出金属互相碰撞的细微响声。略微低头,便见到他袍子的下摆和靴子上还有不少泥土。绫影微微一笑,心说这卢家的大少爷还确实挺会使唤人的,自家胞弟千里迢迢,马不停蹄的从南山赶回来,衣服都来不及换就被支过来办差。眼前这南山旋剑,单纯直率,稚子心性,纵使回到了自己家,恐怕早晚叫人耍的团团转,还不如远在南山过得痛快。
卢家正堂之上,内院之中,洋洋洒洒摆了二十几桌,每桌大概能坐个十余人。不过好在卢家家大业大,二百号人围在院子里吃吃喝喝,再加上一干丫鬟仆人端菜备酒穿梭其间,倒也不觉拥挤。卢植毕竟是年过半百的酒场老手,加上年纪大了又有夫人在侧,亲朋好友来敬酒也不敢闹的太过。一顿寿宴,老爷子吃的谈笑风生,左右逢源。不过可是苦了卢清晓了。他自小过惯了剑派里面的悠闲日子,这种端庄隆重的场面实在是应付不来。可是自己又偏偏选在家里客人最多的这一天回来,不得不硬着头皮,跟着哥哥一圈一圈的转,好不容易拜过了各路宗亲,还得去敬那远近高朋,饭菜没吃几口,黄汤倒是灌了一肚子,真是苦不堪言。
几圈下来,卢慕辰见弟弟一脸的菜色,心里也有点过不去,便让他去湖畔凉亭那里休息休息透透风。听到哥哥这么一提议,卢清晓头也不回的拔腿就跑,差点连轻功都用上了,瞬间逃离了那可怕的酒席家宴。
今年的谷雨赶上了倒春寒,往年早就该开了白梨红桃紫辛夷,此时就像是约好了一般,紧紧缩在花骨朵里面不肯出来见人。卢家的玉兰是京城里种的最好的,每年春暖花开之际,绫影都会跑来仔细观摩,有时还取几支回去,用作设计衣服图饰的范本。此刻,他坐在凉亭之中,呆呆的看着岸边光秃秃的玉兰枝条,知道今天大概是白跑一趟了,看上去还得再过半个月,才能见点姹紫嫣红,心里头有些惆怅。
正在出神的时候,绫影听到耳边又传来了那熟悉的咣当咣当的声音,他回头一看,果然是一直拖着佩剑根本没时间放下的卢清晓,逃命似的往自己这跑过来。绫影看他那脸色,就知宴会上的盛况,跟自己料想的差不多,觉得反正卢老爷子深知自己不爱应酬的性子,于是早早跑来这里躲清静果然是明智的。
卢清晓好歹是有底子的人,酒量还是不错,被对不上号的亲戚和根本不认识的朋友们灌了一圈虽然不太舒服,倒也不至于醉倒。只是看到绫影坐在凉亭里冲自己点头微笑倒是有点出乎意料。
“怎么,公子不在大堂里陪老爷宴请宾客,跑到这凉亭里来了?”绫影饶有兴致的看着这初次见面的年轻剑客,笑眯眯的问道。
卢清晓早已经烦的不得了,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不礼数了,看见绫影面前有杯茶,问也不问,抄起来一口灌下去,然后坐在他对面大吐苦水:“哎呀,绫先生就别取笑我了。我本想赶在父亲大寿之前回来,没想到遇到了官道修路,拖延了时间。后来紧赶慢赶虽然没误了时辰,不过好像选了一个最差的时机。那两百多号人,我认识的不超过十个,一一行礼就不说了吧,认不出来还得罚酒。简直了!”说完愁眉苦脸的往石桌上一趴,动也不动。
绫影笑着点点头,暗道便知是这么一回事。他挪到了亭中摆着的石凳旁,坐在卢清晓对面,歪着头看着他打趣道:“所谓人情宴嘛,不过如此。你识得也好,不识也罢,不论是过去有过交情,还是未来会用得上的人,哪个不得干上一杯呢?只不过世事无常,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一觉醒来,昨日挚友,早已形同陌路了。”
说完绫影抬手倒了一杯新茶,递到卢清晓手边,又道:“公子你从进门到现在,过了一个多时辰了,你那佩剑一直挂在腰间,不觉得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