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植看儿子如此待客,自觉有些怠慢之嫌,忙拉着绫影倚窗而坐,歉意的说到:“云翳呀,我这年纪大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儿都交给了辰儿,他有点忙不过来,疏忽之处还请你不要见怪哈。”
绫影自然笑笑,摆摆手表示卢公子家务繁忙,自己也不是生人当然不会放在心上,说罢遍将备好的装着寿礼的锦盒递给卢老爷子:“好友五十大寿,绫影小小一个布店没什么家产,备薄礼一份,望合您心意。”
卢植见这木雕的锦盒做工也是巧妙,还透着点植物的香味,心中了了个大概。他伸手接过锦盒慢慢打开,一阵乌木香气飘然而出,带着淡淡的桂花香。仔细看去,墨色的香饼上点缀着一簇娟秀的芦花,心想果不其然是这么个东西,然后看了眼绫影,捋着胡子哈哈大笑起来。“我说云翳啊,你也太不厚道了。这一看就是小不儿的手艺,你也就戳了朵花儿上去吧?再说,你这借花献佛也就罢了。我可是特意写了帖子,请了你们兄妹两人,怎么你自己跑来赴宴,把小不儿藏哪去啦?这可不合适吧?”
绫影似乎早就料到卢植会这么说,摆出一副心事被看透了但是并不恼的样子,无奈的笑道:“不瞒卢公,云翳对这日月之精,草木之华确实领悟不了。制香之事,还是得靠小妹。不过不儿我可藏不住,她是去压货的路上,遇到了官道修葺,所以赶不及今日回京了。不然先不说寿宴,就冲着平日里您这那些花饼枣糕,我也拦不住她啊。”
听闻此言,卢植笑的更开心了。他收好锦盒,然后拍拍绫影的手,表示那些好吃的都给不儿留着,等她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来拿,要啥有啥绝不含糊。
说起绫记布坊,虽然有个京城第一名裁坐镇,但是真真正正里里外外把铺子打理起来的,却是个小娘子,布坊的大小姐绫不否。行里的人,见到她都敬称一句不儿姑娘。不儿比哥哥小上七八岁,是个性格开朗,能说会道的小娘子,加上有一身不知师从何处的好功夫,在商道混了好些年,便得了个朱裙飞雀的称号。绫记布店的生意,无论是采购、压货,还是雇人、管账基本都是不儿一手包揽。故而绫影虽然挂个掌柜的名衔,但是实际上铺子的掌门人却是不儿大小姐。
不儿出门的时候,总是偏爱穿着朱红胡服,发间只挽一支银簪,腰上配一柄两尺来长,通体透白的短剑防身。不儿为人处世既明行商之道,又懂江湖规矩,所以不出一年时间,便把布坊的商路铺的四平八稳。不过她本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就算是生意已经走上了正轨,不需要她特别费心,但是不儿还是喜欢浪荡江湖的日子。所以她有事没事的就带上护卫白鹭和丫鬟朱鹮去跟跟车,压压货,会各路英雄,览大好河山。每年的春季,正是去南方采购新绸的好时节,蛰伏了一个冬天没出门的大小姐,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舒活筋骨抖擞精神的好机会,欢欢喜喜的出去玩去了。虽然临行之前,绫影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赶在谷雨之前回来,才不误了给拿不儿当亲闺女看的卢老爷祝寿。结果谁料人算不如天算,偏偏赶上了官家修路,生生把不儿的行程耽误了十几天,最终还是没能赶上。
卢老爷子收好了绫影拿来的拂手香,又让下人给两人添了新茶,呷了一口,顿觉唇齿生香,这清明过后的茶,确是好茶。绫影当然不会驳了卢植的兴致,与他有一搭无一搭的聊起茶道,聊聊地产说说采择,谈谈鉴辨论论品名。卢植与他聊得畅快,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虽然已经相识数年,老爷子始终觉得这个比自己儿子还小几岁的年轻人就像一本永远翻不完的书,你跟他说什么,他都能对上一二,搞不好,还有些特别独到的见解。
尤其是在缝衣贴布这件事儿上,这小子简直就是个天才。作为好朋友,卢植是亲眼见过那藏在布坊墙上挂画中的实物的,别出心裁的设计配上巧夺天工的技艺,绫影针下制出的长袍也好,罗裙也罢,都是那么的美轮美奂。绣上去的花似乎马上就要绽放,点缀花间的蝴蝶又好像下一刻便要飞走。如此这般的美物,连自己一个老头子都被吸引的挪不开目光,更毋庸说那些年纪轻轻,正值年华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们了。
两人促膝长谈,从茶道说到法拐到琴音。讲到这里,卢植突然神神秘秘的站起来,拍了拍绫影的肩:“云翳啊,说到琴,我这最近有个好东西,你要不要看看啊。”
绫影看卢植的神色,心里便明晰了这老朋友在想什么。几年前不儿过生日的时候,绫影请了几位挚友去布店小聚,其中当然就有卢植。生日宴上不儿和哥哥打了个赌,赌家里的小丫头朱鹮一口气能不能干五碗黄酒。绫影在铺子里除了闷在屋里埋头干活就是吃饭睡觉,对身边这些人身怀什么绝技根本就不知道。那么结果嘛,自然是哥哥输了。
愿赌就得服输,输了就得听话,所以当不儿提出让他重弹一曲清平小调的时候,绫影再怎么不愿意也是没辙。他试着推脱了几次但是也没有效果,只好吩咐管家青鸳把藏在阁楼里落了不知道多少层土的古琴搬了出来。其实呢,不儿是有点借酒装疯的,但是也完全没想到自己的傻哥哥就真的这么上了套儿。不过想到能再听到绫影的琴音,自然是不可多得的好事,不儿也就假装啥也不知道,美滋滋的坐在那等着哥哥像小时候一样抚琴给她听。卢植那时已与绫影相识有两三年了,但是全然不知此人还深谙丝竹之道,连忙坐直了身子伸长了耳朵细细听来。
这一听可让卢植大吃一惊,想自己在这世上已经活了四十多载,又是商海浮沉,什么样的馆子没下过,什么样的曲子没听过。只是绫影指下这一曲清平调,明明应是云想衣裳花想容,名花倾国两相欢的艳丽之曲,却生生弹出了爱恨两难肝肠寸断的离愁别怨。听的卢植一把年纪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儿。要不是绫影用的这张古琴年久失修,音色有些不准,搞不好自己还真就泪洒当场了。
一曲终了,酒席间鸦雀无声。在坐的所有人都仿佛一起失了神儿,绫影收了手,抬头望去,只见听众们一个个都呆呆的看着他。年纪最小的鹮儿已是红了眼圈,梨花带雨的哭了起来,就连年长自己二十多岁卢老爷都以袖掩口不肯吱声。
见此场景,绫影颇为无奈,心想本来我说不弹,你们非不听,要起哄,现在可好,尴尬了吧。但是转念一想觉得这一大桌子人就这么愣着也是难受,还是给青鸳一个眼神让他暖暖场子的好。结果绫影看过去的时候才发现这个跟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平日行事异常稳重的好兄弟竟然失态到泪流满面哽咽不已。绫影只好干眨巴几下眼睛,心里也是无奈到了极致。
最后还是好在不儿反应快,连着说了一大堆类似“你这家伙故意把欢乐的清平调弹成这样是拆我台子吧”,“好好的气氛都被你吓跑了”这样打趣的话,才勉强化解了大家面面相觑尴尬的场面。不过此事之后,绫影又命青鸳把那破落的古琴收好,任凭卢植说破了嘴皮子,也是不肯再拿出来了。
所以时至今日,又是宴会之际,绫影见卢植又无缘提起琴音,便知道这老朋友又开始打上了劝他抚琴的打算。老爷子是真的很想再听一次绫影的琴声,不过他也知道这位小朋友也是倔的可以,所以卢植只好假装不去想绫影的心事,接着笑眯眯的说道:“你看我这不是年纪大了,喜欢清静嘛。前些日子辰儿遍访各地,求了一张名琴。相传是古桐所制,通身髹以黑漆,雅致之气盎然。你有没有兴趣见上一见呀?”
若是按照绫影往日的性子,定是会随便符合一下,便把话题绕开。不过他仔细想想,日子早似白驹过隙,往事也已尘封,卢老爷这些年待自己如子如友,自上次不儿生日之后,老是明里暗里的求他一曲,如今赶上老友寿诞,又重提此事,干脆应下算了,也算是了却老爷子一个心愿。他微微侧目扫了一眼外面天色,看还尚早,便换上一个不怎么明媚的笑容,向卢植答道:“既是万里挑一的名家之作,云翳一个好乐之人,又怎么会毫无兴致呢。还请您莫要私藏,与我共鉴可好?”
卢植见绫影这么一说,可是大喜过望,心想不枉费自己花了这么多工夫,绫大公子可算是松口了,赶忙命下人将名琴恭恭敬敬的抬进来让他们两人“共鉴”。卢家的下人也甚是知趣,不仅抬来琴,还顺便支上了琴架将琴放好,又在架侧设了圆凳,一切摆设齐全之后,才弓身退下。
绫影看着卢植这一副求曲之心昭然若揭的架势,也是有点哭笑不得。他缓步过去,轻轻抚摸了一下琴身,后端坐于琴前,张开十指一下一下地拨弄着琴弦。黑琴似乎能感应到奏者的心事,随着他看似心不在焉的弹弄,发出温和柔美的音色。“真是一把好琴。”绫影心想,自己上次碰到这么好的琴,恐怕还是母亲在世的时候。想到早逝的双亲,他有些神伤,只得深吸一口气,压压情绪,复而抬头望向卢植,干脆的问道:“给老朋友祝寿,选个什么曲子好呢?”
老实说,卢植自己都觉得有点受宠若惊了,他本来计划先把这古桐琴搬出来馋馋绫影,等他心情好的时候再求曲,却没想到今天的绫大掌柜好像特别通情达理,想都没想便赶紧说道:“阳春白雪!”
“阳春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