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转眼便已到了四月末, 气候逐渐回暖,路上行人大多穿上了单衣。
被妖精占领的城市越来越多,人们的生活却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陆语冬甚至可以与昔日的同学聊聊天。
前不久, 陈秧刚发表了自己的首张专辑《秧》,看得出来, 她的公司给了她最好的资源,出道半年就能出个人专辑, 而且整张专辑的词曲编阵容都十分强大。
不过令人惊讶的是, 专辑主打歌的作词谱曲是一个寂寂无名的创作者——张梓云。
“我把安静的过往, 藏在心中, 任风吹动。
不必期待下个重逢。
没有刻骨的回忆,不曾倥偬, 至多懵懂。
也能行过春夏秋冬。
陌生的人潮, 将行人怂恿。
他们最爱先随波逐流,再抱怨麻木顺从。
当春风过境, 当冰雪消融。
会有人撕破虚伪面容, 陪同我尽情放纵。”
这样的笔触,对陆语冬而言无疑是陌生的。
它和张梓云回来时,浑身上下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陌生感很像,看似平易近人, 实则紧闭心房。
可要说一样,却偏偏又不太一样。
或许是坚韧的孤独中, 多了那么一份期许。
陈秧应该已经改变了她,至少和当初回来时不太一样了。
说起来,时间过得真快, 一转眼大家都要毕业了。
陈秧和汤倩都在担心她与叶流景的毕设与答辩, 一会儿问她最近在忙什么, 多久才回去,一会儿又问她叶流景最近去了哪里,为什么完全联系不到了。
这些问题,陆语冬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便选择性忽略了过去。
如今她这个样子,能不能顺利毕业也不重要了,反正如果有一日她能平稳安定,那这一生路漫漫,总能学到更多东西,有能力就能赚钱,不差一个文凭。
妖精们,不都没有这些东西吗?
而且就算有了,等到改换身份证的时候,也会随之一同被销毁的。
虽然……她真的很想回去。
想吃大学门口的小火锅和甜品店,更想吃初中附近的红油水饺。
她知道,她想的不是吃吃喝喝,这些东西,四处都有相似的替代品。
可平淡安稳的生活,却离开她太久了。
家里那矮矮的茶几,小小的床,转头便能够着的窗,以及窗外那城市的夜景。
还有,不是故人里的歌与酒……
这是一个表面和平的年代,连战争都显得无比和平,真正陷入焦虑的,只有那些能看到“战争”,或参与了“战争”的人与妖。
偶尔有哪一方做法过激了,媒体也会想方设法掩饰或美化一切异常。
有些原本居住在这些城市的妖精,终于得以回到了自己积满灰尘的家里,而其余暂时无家可归的妖精,则住在妖管局为妖精提供的临时住所。
其实妖精各有原形,能够轻易栖息在任何一个足以遮风挡雨的地方,并不一定要挤进人类的房子。
可说到底,大家都在人类的世界待久了,对于那种四四方方的屋子,或软或硬的床铺,以及一个能充电的插座,有着山里妖精所不能理解的执念。
就像刚从山里出来的妖精找个无人的花坛就敢大小便,而城里久住的妖精,却连上个公共厕所都一定要区分性别。
从前,老蛇爹总说,天地万物,修道先修人。
如今想来,千万年过去了,真正活出人样的妖精,都在这一代了吧?
世界就这么大,人类科技越来越发达,对未知的探索越来越深入,妖又不可能彻底消失,它们终需融入人类。
区别只在于,统治、被统治,亦或是和平共存。
其实,如果让曼珠选,她肯定倾向于最后一个选项。
毕竟和大家在远川生活的十多年间,她一直都很开心,很满足。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一直不愿与人类撕破脸皮,不愿以最强硬的方式冲杀进人类城市,与谭闻清来个决一死战。
而且,那样的代价太大了,不只是彻底撕破人与妖两族间的表面和平,更是彻底敲响战鼓。
但妖族根本做不到绝对的团结,在选择反抗之前,人类一旦给了它们安稳,它们便会接受,不乏一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大妖。
说到底,火没烧到自己身上,谁都更愿意袖手旁观。
这样的妖族,真能在正面冲突下获得胜利吗?
也许,可以吧,像很久以前,牺牲了最后一位妖神的那场恶战那样,获得一次惨胜,换取一场谈判。
所以她再心急,也不敢轻易行动,只能等待一个时机。
如今凝聚到一起的妖精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它们能盘踞下一两个省份已是极限,人类并非毫无动作,妖族再想扩张领地,先前占据之地就有可能因为守备太少而失守。
人类与妖族陷入了一种僵持。
或许长时间的等待能改变什么,而这样的等待对妖族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
毕竟妖族一向以强者为尊,曼珠虽未修炼至妖神之境,却仍有那么多妖精追随曼珠,只因它们坚信曼珠是愿意为妖族出头的妖精里修为最高的那一个,也坚信曼珠和那个同她结魂的女孩,可以推倒极夜势力,向人类争取更为平等的生存条件。
可是如今的谭闻清太过强大,他背靠全人类,非但有永昼保护,还获得了暮沉山全部修为。
或许,将来的某一天,陆语冬能与之一战。
但不是现在。
只是,妖族能等,被捉走的言朝暮能等吗?
这个问题,曼珠想不到答案,陆语冬也同样想不出答案。
叶流景离去前,曼珠在她体内留下了散魂禁咒的咒印,并给予了她一股妖力,该妖力足以破去幽冥之力形成的护体灵。
不过叶流景毕竟是寻常人类,妖力对她身体损伤很大,不能藏入太多,所以破去护体灵的时间会很短。
曼珠不计代价以血凝咒,只要叶流景寻到机会破去谭闻清的护体灵,再将咒印种入谭闻清心脉,她便立即能够有所感应。
相隔千里杀一人,也就只在一瞬间。
只是叶流景离去已久,那个咒印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到底是叶流景找不到机会下手,还是根本狠不下心?
不管是哪一种,她都不敢多去猜测,只能选择相信。
相信叶流景不会轻易妥协,相信言朝暮有办法保护好自己。
“总有一天,我们会回去。”
曼珠说着,握住了陆语冬的手:“大家一起回去,一个人都不会少。”
一定会有那一天的。
***
一两个月前,偶尔还有老顾客会从外面路过,好奇地朝里面望上一两眼,如今却早已没有了。
小半年的时间过去,曾经的熟客都已有了新的去处,渐渐不再想念这里的人与事。
过往变成了回忆,于是这间本就开在寂静小巷里酒吧,就一直这样寂静了下去。
“你知道的,前阵子叶流景回来了,从中江回来的,伤得不轻。”
“我本想去探探她的口风,结果那个小丫头被关得严严实实的,谭闻清根本不准任何人去见她。”
“不过这样也意味着她没有妥协,应该只是因为你的事被迁怒了,不得不逃回来……没有妥协,就不会接受结魂,在她向谭闻清低头之前,你是安全的。”
酒吧里亮着柔和的灯光,永昼坐在吧台边,自顾自地说着一些事情。
末了,他转身看了一眼吧台里坐着的言朝暮。
那个结巴就跟个哑巴似的,特别无趣,每天就知道抱着一个没插卡也没联网的破手机,玩那个贪吃蛇大作战的单机版。
永昼记得,从前暮沉山就老说这游戏无聊,次次都遭言朝暮的白眼。
其实他也觉得这游戏无聊,可他就是不想说出来,或许是心里的不甘在作祟,如果可以,他不想像个模仿者,在暮沉山曾经在乎的人面前,做着暮沉山曾经爱做的事。
所以他在边上看着,越看越烦躁。
“喂,小结巴。”
言朝暮没有搭理他。
永昼瘪了瘪嘴,拿起一个柠檬,下意识想要砸出去,却又在犹豫片刻后收回掌心捏了捏,最后轻轻放下,百无聊赖地趴在桌面上,伸出手指戳了戳言朝暮的胳膊。
戳完以后,见其不回应,便又多戳了几下。
言朝暮被永昼戳得手指一个不稳,手机屏幕里好大一条绿蛇撞墙碎掉了,不禁抬头看了永昼一眼。
永昼:“陪我说说话。”
言朝暮:“你说。”
永昼想了想,发现实在没什么话可以说,便尴尬地问了一句废话:“你伤势有好点吗?还疼吗?”
“嗯。”
一声轻轻的回应,也不知是在说好点了,还是在说还疼。
这几日,言朝暮都是自己在处理伤口,酒吧里没有麻药,更没有什么伤药。失去了妖力护体的他,为了让伤口愈合快一点,只能咬牙用针线将其缝合。
腰腹处的撕裂如此,腿部多处划伤与捅伤也是如此。
那曾被小刀刺穿的右手,至今仍是僵硬而又迟缓,还能够动弹,也只因为他是一只妖,有着远强于人类的自愈能力。
“其实,你也不用逞强……灵力受阻,你也没法自行疗伤,光靠身体那点自愈能力,那么重的伤,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的。”永昼说着,眼里闪过一丝愧疚,“对不起啊,我下手太重了。”
言朝暮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永昼想了许久,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从来不求我解开你体内的锁灵咒?”
言朝暮垂下眼睫,眼底闪过一丝异样,却并未被永昼察觉。
短暂沉默后,他小声道:“你,你会受罚。”
声音软软的,有些虚弱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