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俜跟命妇在中宫的筵席,与正殿文武百官并不在一处,离开时也是分了前后。宁任远回来未见到伶俜,正担心着,好在终于等回来了人。他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今日宫里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伶俜点头。
宁任远又道:‘你在后宫是没看到,沈侯爷和李贵妃两个人直接打了起来,烛台落在两人身上烧了起来,等禁卫灭完火,都快看不出个人样。”罢了又道,“幸好你已经不是沈家媳妇,你姨母也出了家,不然这么桩丑事,真是你们都要受牵连。难怪当年沈侯爷连亲生儿子也下得了手,原来是有个皇子儿子,这下一切都打了水漂。也不知皇上会如何处理太子,估摸着是杀头的命。”
今晚折腾到现下,伶俜也实在是困了,敷衍着点点头。舅母见着她这模样,朝丈夫埋怨道:“十一今日肯定都吓坏了,你还拉着她说这些作何,赶紧让她回房好好睡一觉压压惊。”
还是舅母善解人意,伶俜感激地笑了笑,回了屋子。
可其实如何都睡不着的,睡在床上翻来覆去,今夜的场景在脑子里跳跃变幻,如何都停不下来。她甚至不敢相信,宋玥就这么死了。他上辈子就是个亡命之徒,向来是不怕死的,只是她没想到,他会用这种方式,宁愿借用自己的手而自刎,也不愿死在那些弓弩手之中,这也确实符合他一贯的傲气。也许是因为有心理准备,宋玥的死倒不算太触动她,之前打算救他,也不过是想尝试一下。说起来,今夜最让她惊愕的还是宋铭,杀死兄长,竟然毫无内疚和不忍。那张总是玩世不恭的外表下,到底藏着怎样一颗内心?皇家手足,自是比不得平头百姓的温情,据她所知,他和宋玥算不上亲近,但也绝没到关系恶劣,水火不容的地步。在宋玥眼里,这就是个不成器的弟弟,不足为患,也不足为惧,从未怀疑过他,自然也从未打压过他。
伶俜忽然觉得宋铭这个人太危险,甚至开始怀疑,当初她跟太后求娶自己,是真的想帮她和苏冥,还是另有所图?这样的念头一冒出来,便再如雨后春笋,再也压不下去。
迷迷糊糊睡着已经是天空露了鱼肚白的时候,好在知道她睡得晚,隔日青萝并未叫醒她,直到日上三竿,她自己才悠悠转醒,还是被饿醒的。宁璨也不知在外头等了多久,见她从房中出来,急急凑上前道:“十一,太子死了!说是知道自己是奸生子,畏罪自刎。”
伶俜愣了下,淡淡哦了一声,宁璨见她神色悻悻,叹了口气道:“虽然他先前总是纠缠你,但他好像也没做过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况且这事也跟他无关,一个太子变成了奸生子。开朝以来皇室最大的丑闻,就算死了之后,还得被人当做笑谈。说起来也挺让人唏嘘的。”
伶俜当然也唏嘘,李贵妃做的孽,最后要儿子承担,这是不是就交租讪讪笑了笑:“人各有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罢了,转移话题道,“春闱没几日了,新储君正是要用人的时候,肯定会认真从今年的科举中挑选人才,你可要好生准备,别让舅舅失望。”
宁璨瘪瘪嘴:“我几斤几两自己很清楚,能谋个进士出身就已经心满意足,倒是苏兄的学识应该是奔状元去的。”说罢,又想起什么似的笑道,“苏兄如还未说亲,万一中了状元,被人榜下捉婿,可就麻烦了。
伶俜知他是开玩笑,如今宋玥一死,朝中局势难免混乱,布衣百姓尚无影响,毕竟求的不过是吃饱穿暖。但他们这些公侯世家,却少不得要考虑局势,稍有差池,恐怕就会惹祸上身。如今宁璨科举之后入仕,正赶上最混乱的时候,虽则他只是小官,但他爹是工部尚书,想要位居高位,又明哲保身,确实是难上加难。
她想了想随他笑道:“榜下捉婿那是前朝风俗,如今早不时兴,你就别咸吃萝卜淡操心。”
宁璨叹了口气:“我这不是有点担心么?要是苏兄做了状元,也不用再在王府坐馆,入了翰林后,定然是新储君重点拉拢扶持的人才。若是齐王能稳稳当当,倒还好,就怕他坐不稳,到时朝中又是一片混乱。”齐王跟戏子醉生梦死的传闻,他也听过一二,如今太子一死,齐王上位,只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齐王不过是个幌子,是捕蝉的螳螂,秦王才是后面那只黄雀。伶俜因着知道内情,她倒是不担心苏冥的前程,因为宋铭定然会给他前程。只是一个连自己亲哥哥死在自己面前,还风轻云淡笑得出的人,真的能信得过吗?若是等到来日大局已定,宋铭大权在握,苏冥对他再没什么用处,他会让他安安心心退出吗?
☆、100.一百章
李贵妃在事发当晚就没了气儿,倒是沈瀚之苟延残喘着捡了半条命,只是烧得面目全非,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因着皇上神志还未清醒,皇后见着半死不活的人,便大手一挥,让人从宫里抬回了侯府。
侯府早就只剩个空壳子,只有被放回来的沈朗和安氏。发生了这等大事,战战兢兢的安氏整日以泪洗面,就怕等皇上一好,母子俩还得受牵连。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她本来还只是个妾,自是想拉着儿子逃走,但沈朗却是个孝子,衣不解带地照料人不人鬼不鬼的父亲,勉强给他续着命。
“你怎么这么傻?”安氏一边哭一边指着儿子骂,“这么多年你父亲一直都只惦记着宫里的那个儿子,对你不冷不热,如今做太上皇的梦破碎了,就指望上你这个傻儿子了!”
沈朗苍白的脸面色淡淡,语气也是稀松平常:“若是我再不管他,他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安氏尖声道:“你要是管他,咱们母子都是死路一条。他犯的罪,是诛九族的。”
沈朗默了片刻,叹了口气:“那也是命。”
安氏恨铁不成钢,哭得更厉害。床上那面目全非的人,嘴唇翕张了张,到底是说不出话来。
正在此时,外头走进来一个人,正是一身白衣的苏冥。先前他带人救下沈瀚之三人,虽然沈朗也猜得到是怎么回事,但到底是救命恩人。见到来人,赶紧放下手中的汤药,起身做了个揖:“苏公子!”
苏冥淡淡瞥了他一眼,回了一个礼,淡淡道:“你们不需担心,皇上不会下令对你们问罪。”
安氏一听,又嚎起来:“你说不会问罪就不会问罪?如今皇上是龙体有恙,等他身子安好,还不得雷霆大怒,我们母子怎可能逃过这一劫?”
苏冥懒得在这事上纠缠:“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说罢又看向沈朗,“沈公子不如带着你母亲先回避一下,我有些话同令尊说。”
沈朗转头看了眼父亲,犹豫道:“父亲伤势严重,几乎没有意识,若是有什么话,不妨给我说。”顿了顿,对上那双黑沉沉的眼睛,迟疑了片刻,又低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苏冥漠然地看着他,淡淡道:“沈公子不用知道我是什么人,只需知道我不会对你不利就是。我同令尊说几句话就走。”
沈朗抿抿嘴,将还在哭嚎的安氏扶起来:“母亲,咱们先回避一下。”
安氏母子出了门,苏冥才不紧不慢走到床帏前,负手在床头处站定,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不带一点温度地看向床上那满面焦黑的人。他觉得自己甚至已经想不起这个男人曾经的模样。
沈瀚之艰难地睁开眼睛,因着脸上都是黑色,眼睛微微睁开,露出的一点眼白,便异常明显。他看向床边那个居高临下的男子,嘴唇艰难地动了动,发出蚊蝇般的声音:“鸣儿——”
苏冥听到了这声音,表情依然无动于衷,过了许久,见他还在挣扎着想说话,却又说不出来,才淡淡开口:“我知你如今后悔不迭,可这世上灵丹妙药千百种,偏偏没有后悔药。”他顿了顿,又才继续,“我母亲不会死而复生,我在那场大火中也已经死亡,所以这世上再没有沈鸣,只有一个苏冥。”
沈瀚之张着嘴,从嗓子里发出低低的喘息,说不出一句话,只有那双浑浊不堪的眼睛里,流出两行清泪。苏冥继续道:“你怪李怡然骗你,可那谎言明明如此拙劣,你在朝堂呼风唤雨那么多年,却对此深信不疑。说到底不过是被利欲蒙了眼蒙了心罢了。我本来是恨你的,但如今却只觉得你可笑又可悲。”他默了片刻,哂笑道,“我少时在寒山寺,身边从来只有一个老方丈。每个朔日我都要承受蚀骨之痛,而每个圆月我则想着,父亲为何还不来接我回家。后来时间长了,也就淡了。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怪物,却原来是自己亲生父亲一手所为。”
沈瀚之的喘息声,终于变成闷闷的痛哭,但因为声带被损,力气全失,那哭声被压在喉咙间,听起来古怪而凄然,隐隐约约似乎从喉咙里发出“鸣儿”二字。
苏冥仍旧面无表情:“你如今只得半条命,就算是活下来,也不过是废人,也算是罪有应得。从今往后,你是生是死,都跟我无关。”
说罢,踅身拂袖而去,直到出门,再无回头。
走到门外,沈朗掖着袖子站在不远处,见着他出来,疾步走过来,作揖温声道:“苏公子和家父叙完了么?”
苏冥点头,在他清朗但明显消瘦的脸上扫了一眼,淡声道:“事已至此,沈公子节哀顺变,下旬就是会试。虽则家事重要,但为此耽误前程,委实不合算。”
沈朗垂眸,低声叹道:“家中突然遭此变故,就算皇上开恩不发难,我又哪有心思考试。就算金榜题名,我这样的身份,朝廷又怎会启用?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苏冥微微动容:“你父亲是有罪,但这罪不及儿女,你莫要妄自菲薄,好生准备考试就好。若是有困难,你不妨来找我。”
沈朗讶然,抬头红着眼睛看他,咬咬唇:“我不过是个罪臣之子,同苏公子非亲非故,不知苏公子为何这般帮我?”
苏冥勾唇轻笑了笑:“沈公子性子温和善良,生在这样的家庭,还能保持如此赤子之心,苏某颇为欣赏,自是不愿看你跌入泥潭。”
沈朗浅浅笑了笑,又朝他做了个揖:“多谢苏公子。”
苏冥点点头,走了几步,却又听到沈朗在后头哽咽着声音道:“多谢大哥!”
苏冥脚步滞了滞,却没有回头,直接往外走走去。
因着景平帝重病不愈的源头寻到了,不出几日,在太医的调养下,慢慢会了神志。自然也是弄清了这些日子,宫里发生了何事。他在帝位上坐了几十年,自是不傻,很快便猜出了个八|九分。无非就是趁自己神志不清时,皇后陈贵妃和齐王发动了一场兵不见刃的宫变。但李贵妃用巫蛊之术害自己不假,她和沈瀚之通奸也不假,唯一假的便是宋玥是奸生子这件事。然而事到如今已经不重要。帝王心本就无情,既然大局已定,他不会为了一个死去的儿子翻案。这是一桩让皇室颜面无存的丑闻,唯有早点翻篇才是正经。于是他连带着沈瀚之都没有再处理,反正已经是个废人,生不如死就是他的报应。